尼赫鲁到莫迪，印度宿命轮回与困局

01 兴亡事

以史为鉴，可知兴替。

所有复杂的历史，最终都会延伸到现实中来。

印度历史也一样，铁一样的种姓制度，几千年的碎片化思维，对来世不停的冥想，以及时不时抽风一样的傲娇冲动，都直接反映在印度千奇百怪、琳琅满目、庞杂多变的政党中。

从尼赫鲁到莫迪的变迁，也折射出印度几千年的缩影。

众所周知，印度人喜欢洋洋得意地宣称自己是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，因为印度也是多党选举制。印度这个多党制，精髓在于多。

印度究竟有多少党，一般人是搞不清的。莫迪老领导兼伯乐、印度人民党创始人瓦杰帕伊当总理时，其领导的执政联盟就是24个党组成的一锅大乱炖。但这就是印度特色。

1952年印度第一次大选时，有192个政党，简直是世界奇观。之所以有这么多党，是因为印度内部没有经历彻底的革命整合，大大小小的势力都能组建政党为自己谋利。这是印度历史的延续，或者说是碎片化历史的现实写照。

更有特色的是，同一个党派还能分不同派系。

国大党就有甘地派与社会主义派两块招牌。

人民党也有人民党和印度人民党两块招牌。

印共也是，有印度共产党和印度共产党（马克思主义）两块招牌，这还没算毛派。

其他中小党派分裂或重组，操作起来比A股上市公司发布利好信息还简单。

但印度的特色在于，政党变化仅限于表面变化，不涉及社会实质性变革。以印共来说，1921年就有共产主义小组（比中国稍晚一点），但直到1933年才确立印共，且从没像真正意义上的共产党那样去战斗。

02 土老帽

过去一百多年，在印度影响最大。

印度国大党成立于1885年，其创始人叫A.O.休谟，是一位英籍印度退休文官，大英殖民者服务员。看这背景就知道，国大党出于对英国的模仿，同时兼具印度民族主义色彩，相当于搭出一个土老帽班子。

和大多数初创的土老帽组织一样，国大党也要经历反复的折腾、分裂、重组。国大党首先分裂成温和派与极端派，随后温和派挤走极端派、和殖民当局妥协，然后两者又重新联合，相当于重组；随后温和派又脱党，建印度自由联盟。其形态类似于孙中山时代的中国国民党。

土老帽组织如何才能蜕变？答曰，找到一个土老帽灵魂。

到1920年，国大党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土老帽灵魂，他就是出生于1869年的甘地。其人自幼腼腆、羞怯、循规蹈矩；13岁就依照父母之命和一个同龄文盲女孩结婚，一生都是虔诚的印度教徒。甘地本人是典型的印度土老帽。

但甘地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土老帽。他在19世纪末去欧洲求学，学成之后回到印度当律师，生涯初期并不成功，又去南非折腾了一圈，深感种族歧视之痛。1915年再次回到印度，开始游历南亚大陆。

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的1919年，甘地投身政治领域，开启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之路，也就是印度独立之路。土老帽的甘地，有了土老帽思想，成就了国大党。

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思想源自于大文豪托尔斯泰，就是把基督救世思想和现实结合，完成基督思想印度化（后来马丁·路德·金又把它改版为黑人平权运动）。

什么是非暴力不合作？就是你打我，我不还手；你骂我，我假装听不见；但我就是不听你指挥，坐在那里跟你耗。由于印度人习惯苦思冥想，又有瑜伽绝学附体，而且可以不关心今生今世；所以论干耗，印度人在地球村没有对手。

几千年来，他们耗赢了所有外来征服者，英国人不过是最后一批而已。

甘地其实就是告诉爱苦思冥想的印度人：在基督救世思想体系内，印度人和英国人是平等的。在英国承认这个事实之前，印度人与英国人合作就是“为恶”。

不合作，就是不为恶。

如果英国（宗主国）承认双方平等，那就意味着承认印度独立。

有了土老帽灵魂的国大党，变得有战斗力。这个思想在别国肯定无法成功，但在印度大获成功，吸引了大批精英加入，最典型的就是尼赫鲁父子。

03 尼赫鲁一家

尼赫鲁家族的精英和甘地不同，他们一点也不土，相反很洋气。

印度历史，是一部征服者统治的历史，尼赫鲁家族一贯善于和征服者打交道。

尼赫鲁家族起源于克什米尔，属于高种姓的婆罗门，出过不少精通梵文、法律和印度教教义的大拿，为作为征服者的莫卧儿帝国皇室服务。

随着英国人到来，莫卧儿帝国式微，尼赫鲁家族离开克什米尔，搬到新德里。

20世纪初，拉尔·尼赫鲁成为家族的领导者。他摇身一变，成了出色的律师，并且在1909年进入英国的枢密院，成了大英殖民者的服务员。当然这也不是尼赫鲁家族善变，而是整个婆罗门阶层的生存智慧，就像中国山东某家族一样，谁最大就跟谁合作。

莫拉尔频繁出访欧洲，甚至还和欧洲贵妇人传出绯闻。但他明白，仅凭律师这个身份，人生已经到顶；要想有所突破，必须为印度人干点事。

在甘地的影响下，莫逖拉尔回归印度教的传统生活方式，把西服领带换成印度服装，让自己看起来也像个土老帽。

作为回报，甘地支持莫拉尔出任国大党主席，干起了革命，当然主要内容还是和殖民当局磨、耗（非暴力不合作）。期间他曾三次光荣入狱，也算为革命做了贡献。

莫拉尔入狱期间，他的儿子贾瓦哈拉尔·尼赫鲁于1929年担任国大党主席，并且宣布国大党的目标就是实现印度完全独立。尼赫鲁相当于把甘地的思想具体化。

或者换句话说，甘地虽然是国大党的灵魂，但尼赫鲁父子才是国大党的权力建筑师。甘地死后，尼赫鲁家族就成了国大党的绝对主导者。

04 辉煌与困惑

1947年印度独立，57岁的尼赫鲁顺理成章成为印度总理（印度是议会制国家，总统是象征性职位，实权在总理手中），而且一干就是17年，直到1964年在任上郁郁而终，相当于终身制。

此后尼赫鲁的女儿、外孙都先后出任过印度总理。过去100多年，赫鲁家族堪称印度第一家族，其秘诀就在于外部拉赞助，从苏联那里拿到无数好处。

首先是尼赫鲁碰到赫鲁晓夫。1952年，尚未登上苏联最高权力宝座的赫鲁晓夫访问印度时，就与尼赫鲁上演了政客之间最高级别的恩爱秀。

大家看下面这张图片：互相喂饭，如同热恋的情侣，恨不得穿一条裤子。

1955年，赫鲁晓夫再次访问印度，与尼赫鲁再次亲密接触。

赫鲁晓夫对尼赫鲁，可不仅是嘴上亲密，而是实打实地援助印度的工业系统和军工系统。中苏关系恶化之后，苏联加大对印度的援助，试图让印度从西南制衡中国。

但尼赫鲁与赫鲁晓夫的兄弟情没持续多久。1962年中印战争失败之后，尼赫鲁一夜白头，于1964年病逝；同年，勃列日涅夫发动政变，赶走赫鲁晓夫。

尼赫鲁的女儿英迪拉·甘地（尼赫鲁只有一个女儿，嫁给了国会议员费罗兹·甘地；遵循印度传统从夫姓，改名为英迪拉·甘地）当总理时，从勃列日涅夫那里拉到大批赞助。

1971年印度与苏联签订《印苏和平友好合作条约》，规定“在任何一方遭到进攻或受到进攻威胁时，缔约双方应立即共同协商，以便消除这种威胁”。相当于拉苏联为印度背书，印度发动第三次“印巴战争”，打散了巴基斯坦，成为印度历史上最为高光的时刻。

因为勃列日涅夫的大力援助，英迪拉在总理位置上干了16年，如果不遇刺，执政时长超越尼赫鲁一点问题都没有。

随后英迪拉的儿子、尼赫鲁的外孙拉吉夫·甘地出任印度总理，碰到戈尔巴乔夫，仍然获得巨额援助。1985年拉吉夫访问苏联，获得大约51亿美元（1985年的51亿美元）的援助。

在拉吉夫遇刺之后，尼赫鲁家族再也没出过总理。因为苏联解体了，俄罗斯没钱大力援助印度，相反还在坑印度的钱。

这就是为什么从1998年到现在，国大党主席一直由拉吉夫的妻子索尼娅和儿子拉胡尔轮流担任，但无法走上总理位置的原因。现在国大党就和两蒋之后的国民党一样，百年老店越来越差。这段时间恰好是俄罗斯坑印度钱最凶的时候。

大家或许很纳闷——

那么温顺的印度人为何接二连三地刺杀尼赫鲁的女儿与外孙？

这个问题难度很大，要从尼赫鲁的困惑说起。

05 尼赫鲁困惑

印度立国并没有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，虽然避免了流血牺牲，但不利的一面也很明显。

印度内部种族矛盾、派系矛盾、政党矛盾、宗教矛盾等等一大堆，利益诉求难以协调。就说那些琳琅满目的党派，看着都揪心。关键是那些党派都宣称为印度人民谋幸福。

与此同时，被称为印度人民的底层大多数，还处于自古以来的“贱民”状态。

新成立的印度政府缺乏执行力。如何唤醒民众呢？只有一条路：通过鼓动民族主义，去刺激千百年来已经习惯麻木的中下层人群，从而围绕政府形成凝聚力。

所以印度从立国开始，民族主义的声调就很高，而且很快变了味，经常走向民粹主义。但光有舆论瞎逼逼也不行，唤醒民族主义还需要实际利益层面的配套构架。

印度政府的选择是，拿军队做激活民族主义的配套。

印度照搬了英国的募兵制，就是政府从社会上雇佣、招募青壮年加入军队，给他们发工资。

仔细研究印度就会发现，印度政府把募兵制的军队当成唤醒民族主义的工具。

印军有三个等级的奖章：最高英雄、大英雄和英雄（这名字有浓浓的宝莱坞味），而且赏金明码标价，分别为1.5万卢比、8000卢比和4000卢比。

印军募兵制的特色之一，服役时间长。

印军普通士兵可以连续服役17年；军士为21-33年。

印军尉官最高服役年龄一般到50岁，校官为55岁，将官为60岁。

所以印军中有很多大爷兵、胡子兵、兵油子。

印军中士兵和军官是泾渭分明的两个阶层，士兵的群体来自印度贫民，军官主体主要来自贵族阶层，犹如印度社会的缩影。

但不论士兵还是军官，待遇都很好。参加营地训练，每天有生活补助；从驻地到训练场有差旅补助；节假日参加训练领取双倍薪金和补助；本人和直系亲属享受免费医疗。对于战争中伤残的军人及各级军官，印度优先照顾其子女入伍参军，并给予半费或免费教育。

对印度人来说，去军队犹如找一份长期稳定的铁饭碗，就像日本人去大企业，或中国人考公务员。所以印度各个阶层踊跃去军队，尤其是不发达地区，更是挤破头往军队里钻。

对印度政府来说，军队是一个庞大的公司，可以吸纳一百多万就业人员。有了这个庞大的公司，就可以煽动民族主义、转移内部矛盾。尤其是不发达地区，众多二货青年无所事事，吸纳到军队去，反而可以减少不稳定因素。

简而言之，军队和媒体，成了印度鼓动民族主义的两个抓手。但印度政府却无法有效控制这两个抓手，经常被民粹主义裹挟。

印度每次与邻国的战争，都是先有军队在前面小规模试探，然后印度媒体煽风点火，鼓动民意。

如果印军占了便宜，媒体就鼓动民意支持军队占更大的便宜。

如果印军吃了亏，媒体就鼓动民意向政府施压，扩大战争规模。

在民粹主义裹挟下，政府如果不加大战争投入，仿佛就变成了卖国贼。这个情况和裕仁天皇时代的日本一模一样。

1962年中印战争，其实尼赫鲁并不狂热。尼赫鲁领导印度独立过程中，都是通过非暴力方式解决。但没办法，疯狂的民粹推着尼赫鲁往前走。就好像山本五十六并不想和美国开战；但被民粹逼得，必须去打。

换句话说，1962年的尼赫鲁，被他一手挑起来的民粹主义反噬了。

这就是作为开国领导尼赫鲁的困惑：没有民族主义，印度政府寸步难行；鼓动民族主义，就有变成民粹主义的风险。

如今尼赫鲁家族与国大党日渐式微，但困惑依旧在。

06 轮到莫迪

印度在中印战争中遭遇惨败，按道理国大党和尼赫鲁家族都没好果子吃。

好在苏联的强力支持，算是为国大党和尼赫鲁强行续命。

但民粹主义的结果必然要求从政治上去精英化。

尼赫鲁一家，从头到尾都是典型的精英家族、处于金字塔尖端，虽然从外部拿到不少好处，但内部矛盾一点没少，而且腐败严重。

民粹主义很容易刺激宗教矛盾。宗教问题已经困扰印度几千年。印巴分治的重要原因之一，就是甘地是印度教徒，不被穆斯林认可。刺杀英迪拉的枪手，正是锡克教极端分子。

因此尼赫鲁家族式微，本质上是民族主义导致政治上去精英化的结果。

这个过程中，印度人民党取代国大党，成为印度政坛的主导者。人民党精英莫迪，最终成为这股潮流的胜利者。

在腐败严重的印度政坛，莫迪看起来像白莲花，为官廉洁。

莫迪种姓出身，算是代表印度本土的多数派。虽然结了婚，却因反对包办婚姻而出走，把老婆扔在家乡教书几十年，代表印度求变的思路。同时他又是某教派的一员，代表了印度的传统信仰；无子女，号称献身给印度，而且也有能力。

莫迪身上其实有很多矛盾，既传统又现实，既独立又世俗。同时他的禁欲与克制，遮住了印度政坛很多腐败阴影。

莫迪是一个有使命感的印度土老帽。

那么莫迪的使命是什么呢？综合来看，他是想当印度的总设计师，就是让部分国企私有化，推动印度版改开。为此莫迪甚至用了“废钞”这种极端手段。

当然总设计师并不好当。所谓改革，很多时候就是涨价。

很多领域国企私有化之后，价格都会大幅度攀升。

印度本就贫富分化，生活物资上涨对“贱民”无疑是雪上加霜。

而且莫迪很不走运，今年又碰到疫情、蝗灾、水灾，反正就是灾难重重。

这个时候，印军又出来搞事，频频越界。然后印度媒体又带节奏，把民族主义往民粹主义的道路上煽。

莫迪不好控制军方，也不好控制媒体，所有人都可以批评印度政府软弱。他的处境和1962年之前的尼赫鲁类似。拉胡尔·甘地公开指责莫迪软骨头。

更为要命的是，莫迪采取的套路也和尼赫鲁类似，对军方和媒体采取纵容姿态，甚至还去边境线溜达了一圈，假装强硬。因为这样做，不仅可以转移矛盾，还可以带来选票。

从尼赫鲁到莫迪，印度已经陷入一个宿命般的轮回。要破局，要么莫迪成功，在工业化的路上狂奔，完成崛起；要么回到自古以来的碎片化状态，冥想来生来世。